四非

后来的日子，像许许多多深夜的梦，只能记得自己做过梦，却不能想起梦的是什么。乐正绫牵着小小的洛天依，想着自己又当妈又当爱人的可真是不容易。洛天依还是那样，很讨厌血的味道，嫌难喝，每天要喂着哄着才肯下嘴。不过上一次，她更喜欢草莓味的牛奶，这一次，她最喜欢巧克力味的。哎哎哎，性情大变什么的，当初那个医生怎么提都不提一下，一定要给差评。

想着想着，乐正绫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的眼里，笑意渐渐少了。随之而来的，是浅浅淡淡的无奈。

生日蛋糕，一二三四五六七，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洛天依又给她做饭啦，这次，她靠谱了很多，嗯，夸一夸她，奖励她大红花。高压锅快乐地嘶鸣着，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味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洛天依把桌子收拾好，走近乐正绫，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吻。高压锅的叫声慢了下来，已经被关了火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乐正绫拉住洛天依，不可抑制地找到她的唇，刻下记号。手攀到背后，顺着衣服撩到了光洁的皮肤。她们用着相同的沐浴露，身上是同样的味道。乐正绫闻着洛天依身上的味道，呼唤着她的名字。洛天依的脸红了，双眼痴痴地看着乐正绫，呼吸里带着某种蠢蠢欲动的浊气。高压锅终于不叫了。沙发深深地陷落下去。低低的喘息被窗外的阴雨声掩盖。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三十年。

转瞬即逝的三十年。

一次一次一次地重置还原，填满、清除；填满、清除；填满、清除。记忆影影绰绰。铺满了快乐的洛天依，伤心的洛天依，生气的洛天依，好看的洛天依，脸红的洛天依，任性的洛天依，胡闹的洛天依。哪个都是洛天依，哪个都不是她的洛天依。

乐正绫最近总感到自己可笑而悲哀。几百年前那个夜晚，至今仍深刻地印进她的梦里。幽深寂静的夜，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吱呀，眼前出现了满身伤痕的洛天依。那个女孩子对着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地笑，乐正绫浑身颤抖，眼泪掉了下来。后来，是没日没夜没命地逃，逃，去处人间。

乐正绫又想起了她们的初遇。大摇大摆的洛天依小姐，与怕生羞涩的乐正绫小姐。虽然各自都是五六十岁了，但乐正绫瞧见一个不认识的，还是会远远躲开。洛天依说，当时她看到眼前这么一个瘦小的孩子，母性爆发，甚至想到了万一以后哪只不长眼的猪瞧上了这么一颗白菜，她一定第一时间赶跑他。哎哟你可承认吧，你就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好啦，你说是就是…啧，也不给我留点矜持，万一以后你恃宠而骄怎么办？那也是你惯坏的，我不管，我是没人要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哦？怎么负责呀？就……乐正绫一时语塞。洛天依凑上前来，吧唧了一口。这样负责行不行呢？满脸笑意。

临到下班点了，乐正绫总是满心欢喜的。她想到，家里会有香甜可口的饭菜与香甜可口的洛天依。饭饱思淫欲。心爬上了八十八层阶梯。啧啧啧，古人诚不我欺也。可是，每次打开家门，立于八十八层阶梯的心就会忽然坠落，呼呼风声几乎要将整颗心脏填满。为什么呢？

乐正绫一直想不明白，但她依旧勤勤恳恳地上班，下班，陪洛天依看电视剧。生活的齿轮不会停下，无聊的人生尚未知晓会在哪一刻戛然而止。直到某一天，乐正绫给洛天依切苹果，切到了手，鲜血流了出来。乐正绫呆呆地看着手指。洛天依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乐正绫，不知所措。在那一刻，乐正绫忽然想到，在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样，她伤了手指，但洛天依却会慌慌张张地去找纱布，找消毒水，找棉签，仿佛她遭到多大罪似的。但是现在，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记忆与现实，对不上了。

乐正绫，也有点不知所措。她夜里睡不着，在心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临摹她的洛天依。到底怎么样，怎么样，才称得上非你莫属？她看了看身旁的洛天依，却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暗处涌动的悲伤将乐正绫吞没，她眨眨眼睛，眼泪就忽然掉了下来。

我在来去如风的时光背后，在猛烈刺眼的阳光夹缝里，深深低下微不足道的头颅，然后疯狂想念你。

乐正绫辞去了工作。她是吸血鬼，她会魔法，她没必要按照人类的法则过日子。

她专程陪着洛天依，她要搞懂，要搞懂，搞懂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