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非

＊含龙墨，注意避雷。

夜深人静的时候，洛天依在身边睡得正香，嘴角似乎还有些许笑意，想必是梦到什么好事情了。乐正绫却不怎么能够睡着。她家的姑娘，一点点地长大了，要长成含苞待放的姿态了。……也是即将凋零的濒死模样。

她家姑娘，今年一百一十五岁。

也就是，二十五岁。

洛天依真正二十五岁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呢？她会不会倒挂在巨大圆月光辉笼罩下的树枝上，一边得意洋洋地凝视着远方无能弱小的人类，一边暗暗为自己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刻竟无法穿裙子而难过呢？她会不会因为不小心路过教堂而不断对着神明鞠躬道歉然后吓得拔腿就跑呢？她会不会在月光明媚的晚上，点着烛光，看着复杂难懂的高级法术书而微微皱起眉头呢？……

总之，她一定不会在自己身边，不仅失去一边翅膀，还成了一个不断死去的吸血鬼。如果没有遇见自己的话，她——

应该会更幸福吧。

乐正绫凑上前去，看着眼前安然熟睡的她。乐正绫的双眼沾染上夜色的落寞，她的唇好像也有些凉意，合情合理地，她吻了洛天依的脸。像是被诅咒了一样，乐正绫愈发觉得，只有此刻，才能证明自己是理应存在的。

龙牙最近来找过她，为的是墨清弦死去的事情。乐正绫记得，洛天依说过有个紫发女孩曾来过，她让洛天依去求求乐正绫，让她原谅龙牙。乐正绫当时死活也不肯低下不可一世的头。到龙牙来的时候，他整个吸血鬼憔悴得不像样，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像街头落魄的流浪汉。龙牙敲开了门，见是乐正绫，就说了几句话：“她死了。”我也终于明白你的心情了。“对不起。”曾经做过的事情。“近期我要回去了，你放心吧。”你们的事情，我发誓闭口不言。

乐正绫不知道自己脑子进了什么花露水，几十年的相依为命让她对遭遇不幸的兄长瞬间服了软，于是她在龙牙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叫住了他：“哥。”

龙牙停住了。

“对不起。”

龙牙怔住了，而后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谢谢，谢谢。”

乐正绫看到眼前的男人迅速用一只手捂住嘴，他的肩膀轻轻抽动着，他的身体向前倾，背微微弯起，他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脆弱。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这几天他已经掉够了眼泪，原以为再也哭不出来了，却在那座山一样的屏障被打破时，再次现出原形——再怎么强大，当初，他也是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咬牙抗住了一个破碎的家。不够强大又能怎么办，唯一的方法只能逼着自己成长。在他的庇佑下，他的妹妹平安无事地长大。而上次的失误，却让这一切毁于一旦。

几十年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但乐正绫从此只能责怪自己。

在无数个黑夜里，辗转难眠之时，即使身旁所爱的那个吸血鬼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乐正绫都会忍不住撕开差不多结痂的伤口，露出满目赤红的血肉：

你，有没有怪过我？

当蛋糕上涂上28的字样的时候，在明灭晃动的烛光里，洛天依的脸微微红了。她看着对面隐在明暗之中的红眸吸血鬼，表情模糊。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盒子——人类，管这个叫求婚。是确定关系的一种方式。当然，这个仪式举不举行都没关系，她早已知道，她们是属于彼此的。只是，平静如水的生活，总该留下那么一点痕迹，管日后慢慢回忆。

红眸吸血鬼的眼神在看到那个小盒子之后就亮了起来。她的瞳孔微微睁大，红如火焰的那双眼呀，氲出了薄薄的水雾。她家的顶梁柱，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女人。洛天依在心里偷偷地乐。

“其实你不必……”不必什么？浪费钱吗？心里竟有些害怕。“我是说，谢谢你。天依，谢谢你，谢谢你。”到最后，脑子里空空荡荡，眼前只有对面人儿红红的脸，用小学的烂俗比喻就是苹果，一定是咬一口就是脆脆的甜甜的，满嘴的幸福。蜜糖的味道。视线模糊。

乐正绫一边笑，一边捂着嘴巴。大串大串眼泪滚滚落下。

这份心意，原来是传递得了的。

只是，时日无多。

后来的日子风一样地快，快到乐正绫还想着晚餐该给洛天依买什么的时候，洛天依已经做好饭，笑眯眯地看着她了。洛天依穿着围裙的样子很好看。因为紧张而不断掰手的样子很好看。会莫名其妙凑过来，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的表情也很好看。她永远是好看的。

乐正绫过得有些飘飘然了，要不是下意识地不与洛天依谈论过去的事情，她恐怕早已经忘记了三十年的可怕诅咒。

于是，在一个燕雀争鸣的早晨，空气微微有些凉。厨房里的压力锅快乐得发出嘶鸣。桌上有两幅碗筷，一副红色，一副蓝色。墙上贴满了两个女孩的合照。窗外的风不停地撞着窗户。回过神来，原来已是深秋。

乐正绫坐在床边，等洛天依睁开眼。

她比平常睡得晚些，双目紧闭，眉头舒展，像一面无风的湖。风起，湖面起了涟漪，眼前的人儿，似要睁眼。呼之欲出。那双分外熟悉的绿眸此刻来到她眼前，温柔缱绻。

洛天依张张嘴，说了句什么。乐正绫仿佛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轰隆隆隆隆隆隆，碾过来不及掩藏的伤口。火山喷发，万物惨叫着湮灭。暴雨侵袭，哗啦啦啦啦啦啦，雷鸣阵阵，狂风呼啸。发生了什么？山上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卷着红的白的灰的紫的花的尸体一同滚落，黄色的泥和着雨水肆意地奔腾。等等？怎么了？巨大的雪块越滚越快，压道了房屋，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呼哗哗哗哗哗哗哗，耳边只剩风在尖叫。

乐正绫无知无觉地走出房间，墙还是那个墙，贴满了合照，温馨、快乐；压力锅还是那个压力锅，顶上的小玩意儿欢喜地旋转着；窗还是那个窗，碗还是那个碗。

哦，物是人非罢了。

三十年已至，洛天依再次忘记了一切。

乐正绫盯着头顶的白炽灯，想着它怎么能这么亮呢这太不正常了。她低下头，揉一揉酸涩的眼睛。

转过身，回到房间，睁着大大的眼睛，对那个一无所知的姑娘扬起笑脸。

——你好，我叫乐正绫，是你的朋友。